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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夜裡,一九五○年代末,維也納市立公園發生了一起搶案。下面提到的幾個青年抓住了一個正散步的人──他們分別是雷納‧瑪利亞‧維考斯基(Rainer Maria Witkovski)與他的雙胞胎妹妹安娜‧維考斯基(Anna Witkovski)、蘇菲‧帕霍芬(Sophie von Pachhofen),之前的姓氏為馮‧帕霍芬(von Pachhofen ,以及漢斯‧賽普(Hans Sepp)。雷納‧馬利亞‧維考斯基的名字是向著雷納‧馬利亞‧里爾克(Rainer Maria Rilke)而來。他們的年紀都在十八歲上下,漢斯‧賽普大一些,但也還未成熟。兩個女孩中就屬安娜最為憤怒,她的憤怒特別展現在每一起搶案中。搶劫的時候特別需要勇氣,特別是,對著迎面而來的那個人(然而因為天色已暗,那個人並看不見),把他的臉抓傷,或者,將他的眼珠給挖出來。由於眼睛是靈魂之窗,最好還是儘可能讓它保持完整,否則人們還會以為,這人沒了魂魄。

 

那個人應該馬上離安娜遠一點,因為他的人格比她的來得優。因為他是受害者。而安娜是加害人。受害者總是比較優,因為他們無辜且無罪。在這個時代,總是有許多無罪的加害人。他們用充滿對戰時反省的眼神,從花朵雕飾著的窗欞邊,友善地望向大眾,招手,或者換上高貴的公務員服裝。窗邊還有盛開的天竺葵。所有的一切終究都該被原諒與被遺忘,好讓人有個嶄新的開始。

 

時間往前走,當人們越來越聰明的時候,受害者就成了一名中型企業的老闆 。他們乾淨俐落地解決從一到多的無盡事務,淬練提昇了自己。而這些,讓安娜特別輕蔑。乾淨對安娜來說是違反自然,自然是從裡到外的骯髒。

 

安娜心裡有許多憤怒。或許是因為世代衝突的緣故,讓她巴不得將維也納那條繁華的購物大街上所有閃亮的玻璃櫥窗都打碎。在櫥窗後面的東西,她巴不得全都占為己有,零用錢可一點也不夠買。所以非得靠這種方式賺了。

 

雷納恨他的父母,而且也怕他們。他們生產、製造、扶養了他,還讓他沉溺在文學詩歌中,提煉出他的精華。他的害怕屬於「恨」這個類別(安娜,簡直可以去當「恨」學博士了),如果人們甚麼都不怕,就可以省下恨的力氣,而乏味的無關痛癢就會出現。與其這樣,不如馬上死了吧。凡夫俗子才不懂得這種恨。如果沒有強烈的情感,我們就會如同沒有生命的物體,或者如同死亡。死亡這東西,過去大家受夠了也看多了。我熱愛藝術的各種形式。

 

我甚麼都不恨,蘇菲說,因為在我的生命並沒有甚麼值得恨的東西。而妳唯一的情感,就是妳對我的愛,雷納說。當我們找來一個犧牲者,兩人一起用手指戳進他的眼睛,那一刻我們就如同在婚姻裡那樣緊密相連。我們就是反對婚姻。

 

當緊張消退了之後,這對孿生兄妹就回到第八區的家,第八區是許多小市民階級,特別是職工或民宿主人聚居的地方。而他們倆也屬於小市民階級這一類,就像蘋果的內核也還是屬於蘋果一樣,而且那裡的感覺才像家。此刻他們回到了家,馬上爬上了陰暗出租屋子的樓梯間,小心翼翼地哪裡都不碰,免得染上了貧窮的顏色。然後他們來到了山的頂峰,四樓。終點站。才剛踏進這不舒適的家,虛脫的身體也跟著踏了進來,他們不情願地帶著壓力打開門,因為今天還有好多事。好多兄弟姊妹幫不上忙的家事要做。兩兄妹再一次踏進了他們的日常生活,然後關上了家門。

 

有時候滋生了一個天才在其中,孕育他的溫床經常是髒污。而髒污的邊界則是瘋狂。他無論如何都要從髒污中逃逸,卻往往不能從瘋狂中逃離。維考斯基沒想到,在他們這團臭氣中,就誕生了這麼一個天才──雷納。

 

安娜鄙視兩種人,一種是有房子、車子與家庭的人,另一種是所有其他的人。她總是處在一種快要爆炸的臨界點,因為憤怒。

 

漢斯‧塞普的父親從工人運動中歷劫歸來,然後在毛特豪森的死亡台階 上被殺害。日落的餘暉好像從來沒有見過這些事,它的光線折射科赫街的窗戶上,卻產生比太陽更加刺眼的光。在大自然的暴力面前,人們應該將眼睛閉上。目炫眼瞎。這裡的居民早已習慣,在某些事情面前,將眼睛閤上。

 

在這個時刻,勞動的人群從剛剛到站的五號車蜂湧而出,湧進到街旁小巷,烏煙瘴氣,混濁的空氣。髒臭的樓梯間再度甦醒,一時間充滿生氣,家家戶戶的母親們一躍而至家門口,迎接她們的家庭支柱。她們從他們身上取下破舊的手提袋,撞壞的餐盒與熱水瓶。好一點的家庭,則是太太們卸下先生的手提公事包、當天的報紙,外加公家午餐配給剩下的鮮魚,包裝紙上還滿是肥油。

 

穿上破爛的居家襪,大家都知道,甚麼叫做節約,雖然不是每個人都得這麼做。如果舊的還在,人們就不能買新的。第一批挨了耳光的孩子們發出了驚恐的、被剝皮似的慘叫聲。

 

於是人們開始思索著那些多餘、過剩且不必要的東西,卻不去想那些他們曾經努力掙來的生活所需。那些生活必需品最好全都別去想。生活的陽光來自那些過剩與多餘,特別當生活沒甚麼可剩餘的時候。否則,日常生活是一片灰。

 

電流注入,第一批街燈亮起。這電流是漢斯的傑作。不是甚麼親愛的上帝。你一向很喜歡你的工作,母親告誡他。

 

秋天總是使人不安,特別在一個年輕人感到秋意來襲之時。老年人隨時都會想到死亡,年輕人則在樹葉與動物都要凋零的秋天,聯想到死亡這檔事。雷納說,在秋天的夜晚,他魔幻的雙翅就會飛翔。稍晚/淌著血的貓舔舐著頸圈/在穀倉/為負傷的毛皮嚎叫。這是一首詩。不由自主地,雷納想起了女人,當他想起秋的凋零,一如她的母親,正急速地凋零。一個女人總會想擁有些甚麼,或者她懷有一個小孩,讓它從她的身體裡出來。這就是雷納對女人的想像。薰臭洋溢著光線,雷納在他的詩中寫著秋。詩還沒結束,但已差不多。一如她母親的凋零。父親仍瀟灑如昔,母親卻不再年輕。跟自己比起來,母親愛妹妹多一些。她說,妹妹更需要母親的愛,因為她的靈魂比他更容易受傷。他的爸爸則喜歡他多一些,因為他將會成為家庭的支柱,然後將家族的姓氏延續下去。

 

這對孿生兄妹穿著經常被翻縫維護的牛仔褲,褲管像兩棲類動物在地面上爬行,拉出了一條溝壑,母親必須在陌生人家幫傭打掃,所以也沒甚麼時間顧著自己的家。在這些陌生的人家中,有著陌生的男人。父親因此有如一隻活生生被烤了的公牛。母親既沒有得到愛護,也沒有人保護她,持續地被踐踏與蹧蹋。

 

此外,她沒有做到一個家庭主婦該做好的,管好一個家,讓它乾淨舒適、清潔溜溜。這是她的工作,因為她的前軍官丈夫可忙著與整治家庭完全不一樣的事。只要讓他看見了整潔與舒適,他就會立即破壞這一切。在他們小小的熟人圈子裡,就屬爸爸最古怪,他有許多怪癖,而且從不接受別人的餽贈,他說,他才不吃那些外人的東西。

 

母親來自較好的家庭背景,這背景早已離她遠去。她曾經是個老師。後來不知怎地,婚姻的另一半就在不預期的情況下遇見。安娜與雷納憎恨他們的父母親,年輕人就是要輕率且無責任心。他們總是做些糟糕事來對付他們恨之入骨的父親,包括用噁心的模樣模仿他走路的樣子、把他的柺杖丟掉、絆倒他僅剩的一條腿、吃飯時在他的碗裡面吐痰、他要甚麼就偏不給他。這老頭子會氣急敗壞、怒吼咆哮。但他總是無從證明他們是不是故意。儘管如此,他還是供他們上高級中學,這樣他才好跟別人吹噓,我的孩子上高級中學了。然而只要你看清楚些,你就會知道那只會讓價值貶低了──(這裡的價值指的是)權威的價值與父親的暴力。

 

他們在家裡並不擁有甚麼命運,雷納說,他們在出生之前就已被宣判死刑,他們的腦袋裡,存在著相同的畫面。這個人腦袋裡的畫面,跟那個人的一模一樣。畫面裡,有一個自由開放的國家,但是在其中卻感受不到一點自由與開放。畫面淡出,無聊沈悶。單調的風景延伸到遠方的雨中,遙遠看不見邊界,而邊界當然還在,它存在於每個居民的腦袋裡。

 

這對兄妹倆也在大城市裡發現了這種狹隘。他們歡慶,因為前些日子他們成功跨越了這邊界。他們撲向那生來注定要待的空間,以銳利的牙,用力咬開泛著淡青色光芒的臍帶。腥紅色的涓涓細流從他們的下巴滴落。兩片蒼白的舌頭,雷納的與安娜的,舔舐著血。出生地的自然邊界很快就要消失。廣闊無邊,無限開展。冷冷的太陽升起,有如牛奶中一顆未被破壞的蛋黃。

 

這對孿生兄妹並不是邊緣角色,他們是主角。他們在中心點。這個中心點卻不是只由一個點構成,而是一個廣大的階層。

 

安娜:事實上,我們的確有選擇的自由,但是我們不要自由。我們被判決了必須擁有自由。當我看著妳的時候,媽媽,就是那樣。在自由中孤離,妳也是如此。這種孤離沒有根源,除了自由的存在。這在妳身上也看得出來。

 

親愛的媽咪聽不懂,她只知道,如果大家多聽一點哲學家與藝術家的話,而不是只看自己狹隘自私且沒遠見的靈魂,那麼世界會好得多。大家應該相信貝多芬與蘇格拉底。

 

體育活動磨亮了蘇菲的身體,她要往哪個方向活動都可以。而體育活動達不到的,爸爸的圖書館則可以抵達,也就是所謂的家世背景或者知識水平。然而她可是個運動型女孩,而非一個圖書館健將。她可不是甚麼知識份子的智慧結晶。所有的稜角都化方為圓,它們經過鍛鍊,強力打磨、一片光亮。把自己搞髒這種事對她來說相當遙遠而陌生,就如同好幾年前德國人對一切非德國的事物也相當陌生一般。而今觀光勢力抬頭,不僅為德國人把世界帶到家門口,同時也把德國人從自己家裡送到全世界。

 

沒有甚麼是自然而然,然而所有的東西如其原本,都出於自然。

 

蘇菲從外表上看來,實在無法讓人辨識出她的身體,究竟有著怎樣的功能,特別是那種深入的、下面的功能,然而它們可都運轉自如,甚至表現優異,只是人們看不出,它究竟如何運轉、透過甚麼、要往甚麼地方去,會有怎樣的極限,在那個禁止進入的入口處。她總是趕時間,每當我們遇見她時。趕著要去某處,而且每次都遲到。甚麼事對她而言都無所謂。而雷納則是那個落在後面氣惱著的人。

 

他們總是置身事外,倒不是因為他們畏懼光線,而是可以理解地,光線畏懼著他們。

 

蘇菲駁斥一切的方式則不那麼暴烈,因為她不必以這樣的方式製造暴烈。這些東西會自然而然找上她,有時她說,今天我們不幹,有時候她則接受。看是甚麼樣的興致與心情。雷納說,如果他表現出強硬的一面,那樣也不錯,只有在他的臂膀下,她才能夠顯得柔軟散漫。

 

此外人們應該明白,如果是為了自己而從事無政府主義,那樣就夠了。這樣就能夠解放,而不要想藉著它去達成甚麼,更不能為了某個群體或某個人,管他是甚麼樣的人。

 

這些東西漢斯‧賽普的媽媽一點也不愛聽,他的兒子拒絕站起來反對他的壓迫者,然而一九三四年二月的景象又站了起來,在他們面前,那時候的她不過是個半成年的孩子。她看見無數的同事們,為了改善生活的景況,橫屍在街道的血泊當中。法西斯主義射出榴彈與重砲,透過這些行使了法西斯,工人階級的兒子們站立在槍桿子上死去,如同犧牲者,透過這些行使了法西斯。遺產被奪去的兒子們(他們在骯髒的糞土中尋找遺產,然而卻找不到,因為顯然被他人奪去),分別成為兩個陣營,相互激起爭戰的巨浪。其中一方──是許多被停發失業救濟金的勞工,被脅迫去保衛家園──最後置身在國家的全副武裝之中。軍隊、大砲、坦克車。海浪的另一邊──是毫無機會得勝的加農砲,虛弱的鳥兒們築了多刺的巢,在工人公共住宅的窗後。加農砲的巢。歷史的帷幕被揭開,如同一顆熟透了的西瓜一分為二,兩邊都由相同的物質所組成,這邊是被奪去權利的人,那邊是原本就沒有權利的人。而權利的操控者則遠遠地在槍林彈雨之外,操控著失業率與全民財產的未來。讓它們結束在黑暗,然後以二次大戰的形式登場。歷史的帷幕由人民組成,它們開開闔闔,手中的帷幕繩索,則由投機的武器交易、物價與工資操控,通貨膨脹、種族主義,以及鼓吹戰爭所組成。

 

維考斯基太太照他想像的那樣做,像條蛇那樣,此刻她正要爬出來,但卻沒甚麼慾望感官,反倒是一陣臭氣在她的鼻子裡澎湃,牛奶米(Milchreis)燒焦了,此刻她得飛奔進廚房。於是他就這樣,破壞了她老公柔美的藝術情調。此時他的攝影天才正來襲,卻被他乏味無詩意的夫人整個澆熄。我得去顧爐子,它們正火熱,時間到了,快來不及了。這時她的丈夫沈溺在思緒裡,從前是如何前往波蘭低地,以及此刻不斷向我們宣傳共產主義的俄羅斯。在那裡,人們還是個甚麼,但是現在,人們甚麼也不是,只是個門房。令維考斯基先生開心的是,五○年代的一場暴動被鎮壓了。他也是鎮暴隊伍的其中一個小輪子(即便這次缺了腿,行動不再俐落),勤奮不懈地密切注意共產主義毒素思想的散布。再怎麼小心都嫌不夠。那時是這樣的,在共產主義突擊軍隊中,每個人每次行動,都可以從俄國人那邊得到兩百仙令,報紙上這麼說。西方佔領勢力弭平了暴動,鎮壓了它。報章媒體很不幸地,因為散播不實謠言,在發行上受到限制(但不是那些報導兩百仙令的媒體),於是國家的檢察官便無聲息地被排除在外。名叫Helmer的社會黨(SOP)內政部長輕而易舉地對付了言論自由。這樣很好,因為新官上任要是不放幾把火,也不會有人記得他,而且必須保持平靜,好等待時機出來鎮壓。如果一份報紙不忠實,那麼就讓它滾蛋。社會黨的理念其實並不完全合於維考斯基一家人的理想,因為他們不是工人,但這次他們卻感覺到,社會黨讓他們臣服了。也許他們終於從歷史中學會,一開始就要有對的力量支撐,也就是資本的力量,到底是唯一的力量,因為金錢統治世界,這個一無所有、也沒統治過甚麼的殘廢心想,眾所周知,金錢光靠自己就可以統治一切。如果這樣的後果就是,一無所有的人更加一無所有。已經擁有的人則會得到更多,一個現代的壟斷機制就這麼形成。從西方國家,資本伸出他的援手,使我們的家鄉過多的受到影響,連結本地的力量,成為一條鏈,堅固的坦克車鐵鏈。維考斯基先生認真懺悔,請求動員,對著他所沒有的資本,這樣他便可以有意識地擺脫過去、展望未來。有意識地,因為從前他受到資本的保護,現在資本統治了所有,並向他酬謝。因此才他能夠得到豐厚的傷殘退休金,此外還能在一家資產階級(buregerlichen)飯店當值班門房,在那裡,他親眼見到許多中產階級(Mittelstand)的著名代表,在商務旅行中從職稱看來的,那些代表人物。就這樣,一個人代表著另一個,即便他不知道,當他自己一個人的時候究竟代表著誰。維考斯基和從前一樣,代表國家社會黨,他在那裡很清楚黨裡面有甚麼人,而這些人又代表甚麼,他一看便知,因為這個黨讓他變大,大到超越了自己。要不然也沒有人可以讓他變大,而今天他則將他美麗的相片放大。他的眼裡不只有個人的幸福,也有著團體的福祉,他綜觀全局。因為他總是在想,他一個人代表的是一整個團體,而不只是自己的休閒時間,於是他也保持著相應的舉止。他立下了榜樣。這樣才能引導年輕人。就像其他人在他們的休閒時間在他們的那些公司裡,表現得令人尊敬的模樣。

 

被寵溺的時光變得乏味,新青年也是如此。他不知道應該往哪個方向去,顯然要是沒有太糟的話,也是不上不下的平庸。而兒子也害怕這種不上不下的平庸。

 

聖四邊形的方桌上,還有另外兩個人忙碌著用純圖解的方式試著證明畢達哥拉斯定理。對雷納而言,數學屬於寫實主義,所以他沒興趣。要是討論文學,他早已耽溺在其中,並且咒罵著某位創作者,因為他才有權他才有理。

 

雷納在永恆的陰暗中,戴著他那摩登的菱形鑲邊太陽眼鏡,將頭髮梳得緊貼臉頰。那是一頭凱撒國王式的髮型,但他看來並不像來自古羅馬帝國,卻像來自新維也納。這身裝扮不斷地低聲唆使他,他應該致力於建設自己的父城故鄉,維也納,讓它越來越美麗,越來越美麗。但他從未想過這麼做。花朵雕飾的維也納,是年小學生作文比賽最受喜愛的題目,雷納已經贏過兩次,第一次得到橡膠製成的一棵樹,第二次則得到一盆蕨類植物,它已經死了,因為親愛的媽咪澆了太多水把它們弄死了,蕨類植物明明應該保持乾燥,就像園藝老闆信實地告訴年輕的作文比賽優勝者們那樣。(他必須與其他九個年輕的中學生一起分享第三名。)低聲唆使的提議被忽略。學校總是參加這樣的活動,然後開始四處炫耀。色彩斑妍的春天花朵及其他,在每一座廣場與每一處角落中開出枝椏,此刻這城市顯得豐富多彩,鮮嫩的綠葉代替了穿軍裝的外國人。戰後的國家協定讓他們消失無蹤,終於。消失的還有俄國人,那最糟糕的一群,即使他們犯下的罪行其實也從不是自願,而是威脅,特別是威脅女人去做那些難以言喻的糟糕事件。那讓他們快樂。現在他們走了,而新納粹與美好的老納粹又可以重現江湖,就像小花兒們在它們的灰色巢箱裡重見了天日。歡迎光臨。

 

就在那時候,雷納的文字剛得到認可,今天他就想拿寫作當終身職。對他來說,工作同時就是他的興趣,那是最理想的狀態,許多人都這麼想。但大多數情況並不是這樣,。要是一個水電工跟一個殺豬的說,他們的職業就是他們的興趣,那樣一定不對。就算是個電車司機或是砌牆工這麼說,也沒人會相信。要是一個醫生說,他的職業就是治病與救人,那麼大家還相信一點。治病跟救人可以同時是休閒娛樂與工作。”Hobby”(興趣)是一個迅速入籍的新外來字。美國佬走了,他們的語言還留在這,萬歲!呼啦(hurra)!

 

蘇菲並不像風那般激狂,而是如冰刀在鏡映的冰層上向前滑行。蘇菲家世背景的基底,就是她足下的地板與地基,她絲毫不需要基於特定理由在那上面運動,那塊地覆蓋著英國草坪,灑水器噴出的水與純種花朵(Rasseblume 鋪陳在上面。

 

蘇菲還沒想過,原來身體除了做運動之外還能做些別的,她從來沒有過這樣的念頭(她從未想過)。也許除了我所知道的那些之外,還有些別的,但那會是甚麼呢?我想了又想,卻一無所獲,不過那反正也不是一定要,因為它既不是我掉了的東西,也不是我所缺少的,因此我也不會去做。儘管她經常完成許多不是一定要做的事。在她的房間裡懸掛著幾張裱了框的相片──蘇菲三歲大與四歲大的時候,她穿著裝飾繁複的裙裝站在一處私人領地,或是站在St. Moritz的豪華別墅前。相片給人的印象是一種極端的美感,她喜愛端詳這些相片,從中透出一種和諧。不知怎地她遺失了這種和諧,她不知道它們掉在哪裡,但她並不去尋找,因為她最近對於骯髒有著輕微地需要,那與丟掉的東西恰恰相反。骯髒必須以偉大的風格呈現,因為蘇菲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有風格。既然如此,就要一以貫之。

 

在巨大宅院的鐵門前,從巨額財產的繼承中,蘇菲的母親自地面生長出來,就像一支剛點燃的燭火,門前立即引來一群人對她虎視耽耽,以虛弱的爪子,在她的資本花園門前張牙舞爪,他們得不到回應,於是只有躡手躡腳、一無所獲地悄悄溜走。這個母親並不如人們所想的那樣甚麼也不做,她還是個傑出的自然科學家,而且相當漂亮地,她以自己的作為達成了自我實現。只要有人成就高一點,其他人的成就便會相對少一些,而她當然選擇高的那一邊。若只是待在家,那一點也不夠,必須還得成為女科學家。就像一幅克林姆(Klimt)的畫,在特快車的牽引下,從黑暗疾駛到光明。對那些納粹時代慘死在她私有鋼鐵中的人們而言,她那淡藍色的剪影永遠不會被看作是追往誡後的紀念碑;而對那些不抱持偏見的觀察者而言,她則是一處美麗的景致──就算人們的態度有所保留,也還是得在偶遇時承認這裡的美妙風景,與人無關。她提醒蘇菲進屋裡去,以免受到風寒,此外,有許多賓客想見她。妳的朋友可以到廚房裡取些自製的覆盆子冰淇淋來吃,如果他想多吃點,也還夠呢。妳這樣也無法收買我的愛,媽媽。這位母親立即傷心地奔進房裡、撲到床上,歇斯底里地發作,像隻瀕死的動物般竭力嘶喊,每一位賓客都無力抑制母親這樣的發作,一位在場的醫學教授供她吃食了一劑藥,好讓她睡去。 她在賓客面前喘息著號叫,若她的掌上明珠不愛她,那麼她便要當場自盡。若她的夫婿問她怎麼了,則將會被吐唾沫,並予以逐出。夫婿的出身非常貧,讀機械工程,這使他的父母親做了顯著的犧牲。這些犧牲早已被遺忘,他的父母親亦然,眼前只剩下這位啜泣的女人。

 

 

蘇菲行屈膝禮走了出場,身穿白色薄紗晚禮服如孔雀般旋轉。薄紗在地面上沙沙輕響,好似細小木屑點燃的聲音。當輕風吹起,薄紗的裙擺便會微微地輕飄,因為蘇菲的禮服提供了微風輕吹的可能,蘇菲自己可從來不會這樣。若裙擺上揚,蘇菲便展露出她穿著朦朧薄絲襪的細長雙腿。若人們忖度著那絲襪的質地是多麼地易損,那絲襪便顯得更加昂貴。在微光之中卻能夠思索永恆,這是最純粹的倒錯思維,雷納竭盡心力別去思索這些,他的腦海中早已裝滿許多事物,可以將曇花一現反映在他的詩裡面。但這並不使人歡快,因為後世子孫將在遙遠的以後才會拜讀我的這首詩。或者他們可能不會拜讀它,因為他們絲毫不知詩為何物。蘇菲若有所思地(但願她正思及我的詩,然而並不,顯然並不)撿拾起地上一枝尖銳的小樹枝,用它在自己的尼龍襪上劃出一個洞,再把洞扯開,嚓一聲她撕裂,朦朧的薄絲襪,人們幾乎看不見它,而現在人們只知道,那雙曾經存在的絲襪,如今已被殲滅,再也不存在。它煙消雲散,壽終正寢。她的金髮閃耀,是千百遍梳理的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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